姜長云　　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產業經濟與技術經濟研究所原副所長、研究員，中國農村發展學會副會長

　薛強　　中國農機化協會第三屆理事會副會長、陜西西安市長安區長豐農機專業合作社理事長

劉天華　　河南商水縣天華種植專業合作社理事長

衛英華　　河北隆堯縣山口鎮中蘇薛村種植戶

　　加強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和能力建設，可以為解決當前農業問題提供新思路，為解決“誰來種地”“怎么種地”問題探索新路徑，為加快農業發展方式轉變培育新引擎，是小農戶接軌“大農業”的根本途徑。

　　農業社會化服務是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的基本途徑，是推動中國式農業農村現代化的關鍵力量。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健全便捷高效的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指明了推動農業社會化服務高質量發展的改革方向。大力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意義是什么？農民需要什么樣的農業社會化服務？農業社會化服務是如何有效助力小農戶接軌現代農業的？本期對話邀請姜長云、薛強、劉天華、衛英華等專家和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負責人及對象就相關話題展開對話交流。

農業社會化服務快速發展的背后是農民對其需求的不斷增長

　　主持人：截至2023年10月末，全國各類社會化服務主體總數超過107萬個，服務面積超過19.7億畝次，服務小農戶9100多萬戶，全國農業社會化服務呈現出快速發展的趨勢。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大力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意義是什么？

　　姜長云：農業社會化服務快速發展的背后反映出農民對于其需求的快速增長。大國小農是我國基本國情農情，盡管近年來我國農業規模經營迅速推進，但小農戶仍然是我國農業發展的基本面。目前，我國農戶經營的平均規模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小農戶生產規模小、分散經營，難以形成規模優勢，不易通過大規模機械化作業降低成本，應該正視這對于提高農業效率、推進農業現代化的負面影響。

　　與此同時，隨著農業勞動力轉移特別是舉家外出轉移的推進，“誰來種地”“怎么種地”已成現實問題。在上述背景下，農業社會化服務可以在不改變農民土地承包權的前提下，有效幫助小農戶降本增效，通過對農業生產資料的集中采購和優化組合，以及對農機等農業生產設備的優化利用，大幅度提高農業生產效率，降低農業生產成本。

　　許多地方發展農業生產托管等社會化服務的經驗也證明，加強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和能力建設，是堅持產業融合賦能、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融合賦能，促進農業節本增效提質降險的重要路徑，對于發展生態低碳農業，促進化肥、農藥的減量施用和農業節水、節能具有重要意義。

　　可以說，加強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和能力建設，可以為解決當前農業發展面臨的問題提供新思路，為解決“誰來種地”“怎么種地”問題探索新路徑，為加快農業發展方式轉變培育新引擎，是農業現代化的根本出路所在。推進農業強國建設，要扎扎實實做好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文章。

　　薛強：據我觀察，目前農民種地主要面臨兩個難點，一是勞動力不足，二是效益低。從2005年開始，我就發現村里大部分青壯年勞動力紛紛涌向城市，走上了打工之路，個別地塊甚至出現了撂荒情況。一些年齡大的農戶雖然有種地的意愿，但是有心無力。小農戶土地規模小且分散，土地產出效益低，一年的收益可能才幾百元，遠不如外出務工收益高，農民心里有本賬，算一算覺得不劃算，積極性自然降低。

　　2006年，我的父親薛拓創辦了陜西長豐種業有限公司，研發了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小麥品種，最初是為農戶提供良種、肥料等農資產品，后來發展出提供播種、除草、噴藥、收獲等部分環節的農機作業服務，再往后又推出全過程的“打包”服務。2010年，現在的長豐農機專業合作社成立，我研究生畢業后接手管理合作社。可以說，我們父子倆探索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初衷是從當地農民的需求出發的，實踐證明，農民有了需求，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各種新模式才會應運而生，也會越來越具有生命力。

　　衛英華：我現在種植了25畝地，其中有12畝是自家承包地，13畝是從親戚手中流轉而來。我今年54歲，種了30多年地，我觀察到，隨著農業機械化的發展，過去那種傳統的農業生產方式效率低下，投入與產出不成正比。我深知糧食作物生產機械化省時省力，但是土地面積小，個人資金也有限，負擔不起購買農機的支出，所以我希望能有懂管理、懂技術、懂市場的主體或能人幫我科學高效地管理土地。

　　主持人：在農業社會化服務規模不斷增長的過程中，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姜長云：各類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的運行，是農業對接現代要素市場、資本市場，并促進現代科技、人才、信息甚至大數據資源向農業產業鏈供應鏈轉移轉化的重要路徑，對于優化農產品市場調控也有重要意義。

　　加強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和能力建設，往往涉及培育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如農民合作社、農機服務公司、水稻育秧公司、農機服務大戶、糧食烘干和倉儲服務企業等。在發展過程中，一定程度上會帶動和促進農資經銷商向農業社會化服務供應商轉型，或促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向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轉型，例如由家庭農場向為農戶提供農機服務的市場化服務商轉型。

　　劉天華：作為一家種植專業合作社的負責人，我最開始并沒考慮大規模開展農業社會化服務，只想流轉一些土地種糧。我記得當時有個80多歲的老人找到我，提出了一個問題——自己種不好地，但是對土地很有感情，不想流轉給旁人，應該怎么辦？這件事觸動了我，也讓我意識到農業社會化服務的重要性。成立合作社后，我又找到了這位老人，給她講解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含義和服務模式，現在我們已經和這位老人合作多年，為她提供農業生產多環節托管服務。

　　當然，我覺得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還有一定的引領帶動作用。例如我社之前入駐河南商水縣高標準農田核心示范區，利用數字化種田的方式，真正做到了“不靠天、不靠地、種地靠科技”，也讓農戶們看到了綠色農業、品牌農業的優勢，甚至還有農戶主動來咨詢一些科技手段能不能運用到他的地里，并學習和了解綠色、生態、高效的現代農業生產方式，這對改變他們的觀念也有很大幫助。

　　衛英華：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解了我們這些小農戶的燃眉之急。我們村里的幾個能人聯手成立了欣欣種植專業合作社，5年前，我開始與合作社合作。我們村像我這樣的案例比比皆是，特別是一些70歲以上的老人，把農業生產中的一些環節交給合作社來做，省心省力，種糧的收入也能收歸己用，何樂而不為。

不斷創新農業社會化服務經營模式和合理的利益聯結機制，帶動小農戶節本增收

　　主持人：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新業態新模式新機制不斷涌現，服務領域正從生產服務向全要素、全產業鏈延伸。你們在實踐中體會，農民需要什么樣的農業社會化服務？就目前來看，哪些服務效果較好？

　　薛強：目前，我們合作社為農戶提供農業生產托管服務，在堅持土地經營權、投資主體、收益主體“三個不變”的前提下，分為向農戶提供種子農藥化肥和耕種收服務的多環節托管、農戶按需選擇服務項目的單環節托管兩種服務模式。

　　合作社具備小麥玉米生產耕種收、烘干、施肥、植保、秸稈利用、機械維修等全程機械化作業及綜合農事服務功能，是單機功率大、配套機具較全的農機服務合作社。目前，引領和帶動西安市周邊區縣的農資經營戶、種糧大戶、合作社在當地發展多環節托管2萬余畝。

　　合作社目前擁有各類農機固定資產原值1500萬元，購置新型多功能拖拉機、整地機、植保動力傘、無人機、噴桿噴霧機等專業設備，提升農機服務能力，達到農業種植全程機械化和綜合農事服務作業標準要求。建成糧食烘干塔，實現玉米籽粒收獲、烘干一體化。2022年我們合作社糧食耕種管收3萬畝，病蟲害統防統治15萬畝，實施農機深松整地項目3萬畝，全年農機服務收入229萬元。

　　劉天華：為了帶領鄉親致富，2009年6月，我帶領本鄉鎮27戶農民創建商水縣天華種植專業合作社，流轉了233畝土地，由于不懂技術，當年合作社損失很大，后來在當地農業局技術人員的幫助下，終于見到了成效，得到了農戶認可。

　　這些年，我通過不斷摸索，最終確定發展農業生產托管服務，現在多環節托管的土地面積3.44萬余畝，輻射帶動周邊5個鄉鎮30多個行政村4000多戶農戶。我社還充分發揮村集體的居間服務作用，解決了小農戶土地零散分散的問題。我本人獲得了2023年度“全國十佳農民”稱號，我覺得這也是對合作社在現行模式下帶動大批小農戶增收致富的一種肯定和認可。

　　主持人：具體來看，單環節或多環節的農業托管等農業社會化服務模式是如何進一步幫助小農戶節本提效，并實現增產增收的？

　　薛強：為更有效地推進服務，我們合作社建立了農機、農技、植保、水電4個專業服務隊，實現“種子、化肥、農藥、耕、種、收、管理、糧食回收、銷售”九統一。通過自建1.5萬畝小麥良種繁育基地，實現種子基地直購。依托規模化經營，與農資廠家洽談直購，壓縮流通環節，在確保質量的情況下，畝均可為農戶減少農資投入55元。

　　通過制定農業生產托管標準，近年來，合作社形成了“合作社+托管員+農戶”“合作社＋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戶”“保底+分紅”等托管模式，進一步帶動農戶增收。

　　以“合作社+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戶”“保底+分紅”模式為例，為讓農戶無后顧之憂主動參與，合作社不用承擔過大風險，建立雙方利益聯結機制，提出“保底+分紅”模式，由村集體組織動員群眾，形成集中連片土地，便于機械化耕種管，群眾不用投資就能享受每畝地700元的保底收益，夏糧收益超過部分按照農戶與合作社4：6的比例進行分配，合作社免費耕種一茬秋糧玉米，補充收益。2020年，托管區小麥的畝產超1000斤，按照每斤1.1元結算，每畝地給農戶保底加分紅919.75元。2020—2023年每年每畝分紅850~900元，保底讓群眾吃下“定心丸”，分紅激發了合作社積極性。

　　劉天華：通過開展多種形式的農業生產托管服務，合作社集中采購農資、采用先進農技，推廣集中連片生產，降低了生產成本，實現了節本增效，使合作社、農戶都獲得了規模經營帶來的良好收益，實現雙贏。

　　在進行托管服務的過程中，我們合作社也探索出一套較為合理的利益聯結機制。例如，2022年我們和16個村集體簽訂了協議，對約3.4萬畝耕地進行多環節托管，村集體獲得30%收入分成，托管總收益227萬元，村集體分紅總收入近68萬元，村集體平均收入4.2萬元，合作社收入15.9萬元。

　　衛英華：我把耕、種、打藥、施肥、收割等環節托管給了欣欣種植專業合作社，由合作社的工作人員具體負責，我本人只負責澆水灌溉，剩余時間去縣里打零工，不用再操心地里的事情。

　　以小麥為例，這些環節的托管服務費是225元，如果再算上農資費用，種植一畝小麥的總成本是650元。如果是自己單打獨斗，成本要遠高于此，每個環節幾乎都要單獨雇請工人，雇工的成本一天至少100元。粗略計算，若不算流轉費的支出，一畝地的收益為1100~1200元左右。

　　現在正值秋收尾聲，在合作社的幫助下，玉米已經全部收獲完畢，最好的地塊畝產能達到2500斤，平均畝產能達到2200斤左右，就產量而言，我個人很滿意，與當地其他農戶相比，這一產量也算中上等水平。收獲后的糧食直接在田間地頭銷售給糧商，今年濕玉米的收購價格是每斤0.45元，相比于去年，收購價格確實有所降低，但是因為今年氣候比較好，風調雨順，加上合作社管理得當，有效提升了產量，所以收益并未受到過大影響。

未來的農業社會化服務應更加專業化、產業化、市場化

　　主持人：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成為中國特色農業現代化的必然選擇。那么，農業社會化服務的發展趨勢，或者說發展方向有哪些？

　　姜長云：農業社會化服務的發展主要應走市場化、產業化、社會化的路子，優先支持服務型農民合作社發展和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向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轉型，優先支持各類服務主體通過公平競爭增強自我發展和市場競爭能力，引導專業化、社會化、市場化服務主體增強對優質資源、高端要素的集聚能力，提升對市場需求的響應能力和創新供給引導需求的能力。

　　要注意加強不同類型服務主體的合作，例如“公司+農戶”“公司+合作社+農戶”“公司+合作社+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戶”等合作機制和模式，都是多元生產經營服務主體的聯合與合作。還要發揮好行業協會、產業聯盟在引領農業社會化服務高質量發展中的示范和引領帶動作用，優化行業治理，加強誠信環境建設，增強行業自治、自律、自強、自衛能力，提升服務質量和創新發展能力，加快規范化標準化發展步伐，鼓勵不同類型服務主體公平競爭、優勝劣汰。

　　我認為，土地規模經營和服務規模經營應當并重發展，形成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帶著農戶干，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幫著農戶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其他各類服務主體和小農戶共同推進現代農業發展的新格局，促進小農戶和現代農業有效銜接。

　　薛強：農村中青年勞動力大量外流，農業勞動力老齡化、兼業化現象日趨明顯，在不少地區，老年人逐漸成為農村開展農業生產的主力。各類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專業，帶來的現代農業生產手段助力種植業發展將是一個必然趨勢。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農業社會化服務特別是托管服務，其實是規模經濟的一種，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要做的就是一邊把農民從土地中解放出來，一邊保證糧食的穩產和高產，尋找高收益的臨界點。

　　主持人：在此過程中，如何能讓小農戶不“掉隊”？

　　姜長云：相對于土地規模經營，通過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形成的服務帶動型農業規模經營，可以更好地將小農戶納入農業分工協作的軌道，通過服務小農戶更好地提升小農戶、富裕小農戶，增強小農戶參與農業農村現代化的能力。

　　小農戶的農業生產效率可能不會很高，卻是穩定糧食安全生產的重要力量。農業社會化服務的發展，不能走排斥小農戶、擠出小農戶，讓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發展脫軌的路線；而要更好地服務小農戶、幫助小農戶、提升小農戶、富裕小農戶，優先解決小農戶“辦不了、辦不好、辦得不經濟合理”的服務難題，促進小農戶更好地融入農業社會化服務發展網絡，參與農業社會化服務發展過程，共享農業社會化服務發展成果。

　　支持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通常采取供給支持的方式，如對達到一定條件的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或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通過財政補貼、以獎代補、信貸服務等多種有效方式給予優先支持。從實踐來看，這種方式容易取得較好效果，但從長期來看也容易出現一定問題。也可通過需求引導的方式，把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或農戶聯合作為服務需求方，激勵、督促農業社會化服務供給者更好地堅持用戶導向，提高服務質量，推動農業社會化服務市場更好地實現優質優價。

　　薛強：我同意農業社會化服務主體要帶著小農戶一起干的觀點。我們合作社服務過種植大戶和小農戶，他們的需求略有不同。種植大戶流轉土地多、流轉費用高、投入成本大，所以尤為看重種糧的收益，不僅要看產量，更要看質量，糧食能多賣錢、好賣錢，這就要求合作社通過對農機更新換代、對新技術的應用等方式滿足他們的需求。

　　而對于小農戶來說，土地往往比較零散，在服務需求方面處于被動跟隨的地位。合作社需要幫其做好細致的服務，以省時省力高產為主要目標，需要細心和耐心，要想獲得小農戶的信任，最終比拼的就是誰的服務更好更細致。讓小農戶嘗到甜頭，看到效益，他們自然也就更愿意參與到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中來。

　　就我個人的角度而言，我覺得加大對農業社會化服務的財政支持，對小農戶農業生產社會化服務進行補助或補貼也很有必要。農業社會化服務在農業生產機械設備購置、社會化服務平臺建設和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扶持方面有較多的前期投入，提供財政補貼無疑能夠加快這一進程，而且補貼也能進一步降低社會化服務的收費成本，提高小農戶的積極性。

　　主持人：如今，農業社會化服務的新模式不斷涌現，在有力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和重要農產品有效供給、促進農業節本增效以及農民增產增收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高質量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一方面，要推動多元生產經營服務主體協同合作，走上市場化、產業化、社會化的發展之路；另一方面，要將小農戶納入分工協作軌道，提高其積極性，同時對生產經營服務主體予以政策支持，為構建現代農業經營體系、轉變農業發展方式、推動農業現代化貢獻力量。感謝四位嘉賓做客《對話》欄目，分享精彩觀點！